1. 南山科技園里,當一個程序員決定不再996式奮斗
2020年4月30日的下午,28歲的黃征走出了南山 科技 園一棟寫字樓的格子間。趁著電梯廳的鏡面,他留下了在這家公司的最後一張自拍。一並進入鏡頭的,還有某互聯網大廠的logo。
這是黃征大學畢業後的第五年,在深圳輾轉4家互聯網公司後,他決定徹底告別IT行業。
剛入行時,黃征給自己的職業目標是做十年程序員,而後進入技術管理層,或者成為IT創業者。
職業道路行至半程,他對原本的10年目標意興闌珊,「一來當時太天真,把自己想的太牛了,二來即便做到了,也擺脫不了996」。
去TM的996
離開的念頭,在工作第3年就有了。
那是黃征工作的第二家公司,一個傍晚,他在 科技 園內的快餐店吃晚飯時,突然感到一陣心悸,呼吸變得困難起來,他放下手裡的筷子,走到門外慢慢踱步,不斷地做著深呼吸。10多分鍾後,狀況總算好轉起來。
那天夜裡,坐在燈火通明的辦公室,黃征想起打工詩人許立志的那句詩, 「 像一顆螺絲釘掉在地上,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」。
黃征同學的同事,就在一個加班的夜裡,口吐白沫倒在了辦公室。
寂靜的晚上,黃征看著頭頂白花花的日光燈,心裡一陣惶然,不知道什麼時候,自己也會成為那顆掉在地上的螺絲釘。
在這次心悸之前,他滿懷工作的激情與快速成長的渴望。
上司老秦為人不錯,不吝與下屬分享經驗與專業知識,也很欣賞黃征的技術天分。他學到了大量的東西,職業技能快速成長。對於喜歡敲代碼,熱愛技術研發的黃征來說,這是上家公司很難給到他的價值。
這樣的工作氛圍之下,黃征和團隊其他成員一樣,渾身充滿了干勁兒。每天早上,他擁在洶涌的地鐵早高峰里,吸著汗臭、口臭,從寶安一路擠到 科技 園,而後開始一天的高速運轉,加班到深夜是家常便飯,通宵加班平均每個月都會有兩次以上。
心悸在其後出現了幾次。黃征漸漸開始懷疑這份職業熱情的意義——所謂 通過技術積累,過上更好的生活,從本質上講,不過是老闆們榨取利益的糖衣。
即便是上司老秦這樣的技術大牛,也根本擺脫不掉996的命運,更高的職位和薪酬,只是老闆們促使他們以身體為代價,過勞付出的誘餌。
這樣的判斷,很快在第三家公司得到了更為確切的印證。
在這家公司他遇到了一位「變態製作人」,製作人在 游戲 開發公司的職能,相當於項目總統籌。
黃征之所以稱罵這位上司變態,是 因為熬了一個通宵後 ,整個 團隊趕出來的 游戲 新版本,僅僅是為了給老闆看一眼。
這樣勞而無功的通宵加班,黃征前後經歷了好幾次。加班到晚上11 點、12 點的情況更是數不勝數。每個深夜加班過後,老闆次日都要在辦公室里,指責製作人沒有做好管理,累壞了「兄弟姐妹」。這位東北老闆有著和劉強東一樣的習慣,喜歡稱呼員工為「兄弟姐妹」。
不久後他就同事那裡得知,這是一套「馭人術」, 老闆負責在加班問題上唱白臉,製作人負責唱黑臉, 只為讓員工更心甘情願地賣命。
無論加班到多晚,第二天9點,大家都要准時到達公司。因為部門要站著開早會,一個人遲到,就要連累其他同事站在會議室等他,一開始他不解,這種匯報「昨天幹了什麼,今天要干什麼」的會議,完全可以在QQ群里解決,為什麼一定要開會。
他後來知道,這同樣是老闆和製作人約定好的「馭人術」,目的不在於開會,而是防止員工遲到,「 有誰好意思讓別人站著等他 」,同事在辦公室里低聲跟他解釋。
黃征恨死了這樣的日子,每晚工作到10點,腦力透支到極限以後,他的脾氣變得格外暴躁,但凡一個人走過來提個問題,他必定要發一通火氣。每周他要上六天班,工作日回到家後已經十一二點,健身、看書……任何能讓自己喘口氣的生活調節,都成為不可能。
而他工作中的絕大部分時間,實際上都消耗在了低端重復性工作中,沒法學習最新技術, 距離自己最初幻想的「成為很厲害的技術牛人」,顯得愈發不可能 。
黃征決定「 去TM的 」。
他不再像過去一樣,習慣將工作時間延長到9點以後。每天下午6點半後,他准時關電腦下班走人,遲到也成了習慣。沒過多久,他參與的項目因盈利無望停擺後,他也被「優化」了。
曾經的上司老秦,已經跳槽了騰訊的某個 游戲 工作室。失業的日子裡,老秦邀請他參觀了騰訊的辦公大樓。站在可以俯視南山的大落地窗前,老秦鼓勵他學習虛幻引擎技術,為面試騰訊做准備。他笑了笑,隨口搪塞過去。
他清楚,跳槽騰訊後,老秦的加班更為變本加厲。
經歷無數次加班以及「馭人術」的洗禮,黃征的「上進心」已被磨滅殆盡。 他決心找一家無需996的公司。很快,他就發現這根本不可能。
無需996的工作也有,但給出的薪酬根本支撐不了他的生活開支。他面試了一個多月,最後選擇了一家「相對輕松」的公司。「相對輕松」的概念是,在996的前提下,這家公司的加班強度,比其他公司略低一些。
上班地點和之前並無差別,5年來黃征呆了4家互聯網公司,最後三家都在 科技 園片區打轉,離公司最近的地鐵站,要麼是高新園,要麼就是深大。
在 科技 園里兜兜轉轉,就像他走不出的996宿命一樣。拿到第四家公司的offer後,黃征打定了主意,就在這里混混日子。
「只要猝死得夠快,內卷就追不上你」
李寅也在深圳做了5年的程序員,他比黃征小一歲,卻沒法「去TM的」。
他的孩子剛滿一歲,買在惠州的房子,每月要還5000塊房貸。相比於對996的厭倦,職業焦慮、生活壓力更讓他惶惑不安。
這種不安是從去年4月開始的。當時李寅參與的創業項目徹底停擺,收入都成了問題。妻子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,掰著指頭算算各項開銷,他在求職市場上,給自己定了個2萬的薪資標准。
工作找起來一下子吃力了很多。在此之前,李寅找工作可謂順風順水,基本上離職一周後,就能入職新的公司,那時他的薪酬還在1.5萬以下。這次他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,才找到了一份月薪2萬的程序員工作。
他想起了之前同行講過的金字塔理論,越往上走崗位越少,競爭就越發激烈,而到了35歲,就是職業的終點。「我來深圳5年了, 再過5年,也差不多就到了職業盡頭 。」
程序員的工作雖不難找,李寅卻從未感覺過職業安定感,他在深圳經歷了5家公司,一半以上情況是被動離職——公司倒閉或者裁員。
他和同行討論過這種困境,這與整個互聯網行業的現狀有關。整個市場上,幾個大廠分完了蛋糕,互聯網小公司生存舉步維艱,「 九死一生就算是不錯的了 」,他發現大多數小型互聯網公司,要麼做成一個項目賺一筆離場,要麼項目失敗以破產收場,最好的結局就是被大廠收購。
「 今天我到這里上班,看起來一切都還好,說不定明天就不行了 。」在福永的一個 科技 園里,李寅指著樓上的公司說道。
去年,李寅的前同事進入一家大型集團從事技術開發工作。他勸李寅多考慮相似的機會,「大企業起碼可以養老,至少穩定」。李寅覺得前同事講的不無道理,但他也不太敢指望這一點,畢竟很多互聯網大廠的程序員,照樣要被公司「優化」。
孩子出生以後,李寅就陷入了技術焦慮,下班之後,刨去喂孩子吃飯,陪孩子玩耍的時間,他已經沒有什麼技術充電的時間。
「 我們這一行有句話,時代想要拋棄你,分分鍾都不會等你 ,今年你用的是最新的技術,明年這個技術就落伍了」。
李寅之前有個做技術開發的女同事,在家休了將近一年的產假後,再上班已經完全適應不了工作節奏,「這也不會那也不會,後來被調出了項目組」。
曾在騰訊做了9年 游戲 開發的劉超宇,將這種焦慮歸因於「做技術的詬病」——國內互聯網行業所做的東西屬於應用層面,用到的技術全部依賴於國外的基礎技術研發,「說白了 人家是你的技術上游, 你只是用了人家開發的工具型技術」。
「你 得一直追趕人家的技術走 ,人家出了新的插件、技術和架構,國內所有的技術人員都要去研究它,不然過幾年你可能就失業了。你得不斷學習,來保持崗位競爭力,但 你這樣追趕,你比得過年輕人嗎 」。
比不過年輕人的,不止技術更新的速度,還有加班的熱情。劉超宇離職前的那幾年,發現剛入職的同事甚至在內網上發布攻略,分享如何在公司住上一個月——「在健身房洗澡,用折疊床睡覺等等,寫了一二十條」。
劉超宇的一個前同事,從騰訊離職後開始賣保險。離開從事20年的IT崗位後,他跟劉超宇感嘆「 賣保險以後,感覺豁然開朗 」,相比較之下,程序員職業則是」越做路子感覺越窄,選擇越少」。
「說白了,同一個職位爭的人太多了,工作經驗已經不值錢了」,劉超宇覺得,這是中年程序員最為尷尬的一點。
近些年來,「程序員職業 高度內卷化 」越來越多地被人提及。所謂內卷,即在蛋糕大小不變的前提下,分食蛋糕的人越來越多。這樣的現實下,分食者的個人最優選擇(做題家、奮斗逼等)會導致整體的無效率和 邊際報酬的遞減(700分讀不了清北,996等)。
在網上關於「程序員如何避免內卷化」的提問下面,其中一個回答是「 只要猝死得夠快,內卷就追不上你 」。
告別996,下一個路口
兩年多前,劉超宇離開了騰訊,在深大附近開了家手工皮具工作室。今年夏天,因為疫情接連虧損了幾個月,他和妻子不得不關掉工作室。
頭頂大廠光環,隔三差五他還能接到獵頭的電話。他懶得應承,「 一旦回去,你就必須接受那種工作狀態 」。
黃征的上司老秦,現在過的應該就是「那種狀態」——趕項目時,整個一年基本上都要晚上12點後下班,凌晨兩三點下班回家也是常事。
幾個月來,劉超宇和妻子呆在龍崗的家裡,偶爾有皮具愛好者上門,體驗一下皮具製作課。倆人希望找到新的自由職業,而不是返回職場。
劉超宇當初進入這個行業,很大程度上源於對 游戲 開發的痴迷與熱愛。十多年後他發現已經很難找到當初的興趣,開發一款 游戲 ,公司更關注的是商業價值,而不是獨立創新性。
毫無節制的加班,也讓他感覺整個行業將腦力創造性工作,變成了勞動密集型產業,「你做一個創造性的東西, 你靈感好,狀態好,一天就可以解決問題,狀態不好一個月可能都解決不好,工作時長能解決問題嗎? 但國內企業已經找不到突破口了,只能通過壓榨勞動時間來實現突破。」
還好,9年大廠工作給劉超宇留下了一定的積蓄。足以讓夫婦倆在失去收入的大半年時間里,相對從容地尋找一條新出路。
李寅背負著更多現實壓力。
他和妻子都是湖北人,倆人商量著等他離開IT行業,就回到武漢發展。可離開老本行,跨行業似乎也沒那麼容易, 「回去到底做什麼,要不要提前存夠武漢房子的首付 」,是他現在最焦慮的問題。
之所以要存夠武漢買房的首付,是因為他在惠州買的房子,近幾年都無法出售。根據惠州樓市政策,商品房需證滿3年方可轉讓,現在李寅還沒拿到房產證。
他更憂心的是,即便熬到可以交易,房子也很難出手,「那麼多新房都賣不出,何況二手房」。
2年前,准備結婚的小兩口在中介的「30分鍾到深圳」游說下,買下了這套房子。現在他感覺握著一個燙手山芋, 「住不了,租不出去,也沒有升值,算上每月要還的利息,還是虧本的 」。
對李寅夫妻倆來說,回武漢買房,怎麼著都不是個輕松的事情。「要麼背負兩套房貸,要麼虧損把惠州的房子割肉賣了,這個抉擇很難。」
現在倆人帶著孩子,租住在坪洲地鐵站附近。李寅有3個同學住在附近,也都是程序員。隔段時間四個人會聚在一起喝喝酒,聊起將來,大家通常以滿嘴不在乎來掩飾迷惘,「 有人說過幾年回老家養豬,有人說回家繼承老爸的養小龍蝦事業 」。
今年因為疫情,李寅一直在荊州老家待到四月份,小城生活讓他體味到了久違的安穩感,「 在家太幸福了 ,要啥有啥,生活又方便, 就是沒有好的收入來源 。」
相比之下,「一人吃飽,全家不餓」的黃征,當下的處境最為輕松,他形容目前的生活為「 回到人間 」。
去年找第四份工作時,他開始留心轉行的機會。做跨境電商的朋友,給了他轉行的啟發。辭職以後,他重新租房,搬到寶安福永片區的一間公寓里,做起了跨境電商。這3個月來,每月收入大概有2萬多元,這差不多與他之前的收入相當。
他有心把跨境電商做得更大一些,「明年去佛山,可以雇兩個人來干,那邊房租、人工便宜。」
黃征現在住的地方,距離最近的地鐵站有3公里。每天他睡到10點鍾起床,打理一下電商賬戶、發發貨物,一天下來只需工作四五個小時。他了有充足的時間,看書、健身,去附近轉轉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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